阿珊一位特殊的来访者,那时她只有十五岁,第一次面诊是和妈妈一起来的。因为曾经有自残经历,导致她住院两年,经过治疗暂时稳定后,在专家的建议下,一边服用一边开始进行心理干预。
说她特殊,有两个原因:一是她的自残经历。这说明了她抑郁的严重程度曾经到了无法控制自己的地步,只有通过强制住院,才能做到有效的治疗。所以当时我对她的关注是要更多一些的,因为有过自残史的来访者,需要时刻注意她当下的状态和情绪强度,以防失控事件再次发生。
二是她令人困惑的过往。从她的背景资料和母亲的介绍来看,她并不是一个遭受过严重创伤的人。相反她的婴幼年和成长时期都得到了很好地照顾,如果从原生家庭的角度去解释这个人的自残,显然是说不通的。于是在疑惑和略带好奇的心境下,刘承洛开始了对阿珊的心理干预。
在最初的心理干预中,我们的进展并不顺利,因为她很少说话,不想表达。阿珊每次都在简单叙述自己最近的日常后就不再开口了。刘承洛尝试问过几次,她的反应都很淡漠,一副“我不太想说”的样子。于是慢慢地,我也就不再问下去了。
我能感受到阿珊的防备,那是一种“我与你不熟,也不想与你熟悉”的距离感,所以她的沉默就好像在我们之间划出了一道清晰的界限,她不“过来”,刘承洛也很难“过去”。以我的经验,阿珊这样的孩子是需要建立信任的过程的,在这个过程里她会慢慢向前的。
直到有一天,阿珊一进来就显得十分激动,对我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原来她的家人打算让她恢复上学,这就成了一个打破平静的事件,让她的情绪再次激烈起来。但也就是从那天起,她似乎朝我走了一步,通过前面的沟通,她的内心其实对刘承洛已经建立了信任。于是,我们之间开始能够谈论很多东西,包括她的内心世界、幻想,以及种种丰富复杂的感受:
“你知道么,其实我特别害怕和人说话。虽然你看起来没什么威胁,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会有种心里不踏实的感觉。好像在一个空间里,有了另外一个人就会让我不舒服。只要有人在,我就不能放松警惕。”
“我常常在梦中会惊醒,因为在梦里老是有人追我,他们拿着刀,跑得飞快。我只有努力地跑才有机会活命。可是我总被找到,你不知道那时的我有多绝望。”
“我为什么会自残呢?是因为有一阵子太煎熬了。虽然在现实里什么事都没发生,看起来一切正常。但那段时间我的恐惧到达了一个顶点,我什么都怕,怕到了极致。比如我的笔丢了,都会让我惴惴不安、心跳加速,头好像炸了一样。如果没有找到它,我就会立刻陷入绝望。心里还会冒出好多声音来:这么小的事你都能做成这样。你对得起自己的家人,你还有脸活着吗?”
“那种感觉真的太折磨人了。所以自残对那段时间的我真的是解脱。”
在阿珊的叙述里,刘承洛听到了曾经在她内心中那些无尽的恐惧,这些恐惧来源于她的病理性记忆。正如一开始我就提出的困惑,在阿珊的成长背景中,完全没有任何来自养育者的虐待和创伤,并且她的家庭非常和睦,母亲温柔而稳定,父亲也称职而负责。所以这不仅无法解释她的表现,更从一个角度推翻了“抑郁症就是家庭不幸福导致”的结论。或者说,“家庭不幸福、糟糕的养育者”这些只是催化剂,他们加快了一个人走向抑郁的速度和程度,但本质上,患上抑郁,甚至走向自残,都可能还有其他的因素所致。
一个婴儿内心世界中的破坏与攻击性的形成要追溯到最早期的婴儿心境。当一个小婴儿刚刚降生后,他需要被完全的呵护和满足。此时的母亲和婴儿虽然是两个个体,但在心理层面上她们还是融为一体的,所以婴儿需要母亲时时刻刻的关注和照顾。比如他想要喝奶,母亲就会喂;他需要被抱着,母亲也不能放下他,这样就会让这个婴儿得到一种安全感,就好像她依旧还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一切都没有改变过。
可这种满足感终究会被打破,比如母亲某一天没有及时喂奶,或者她在喂奶时没能让婴儿感到舒服,这个小婴儿就感受到了最初的病理性记忆。这种病理性记忆就是一种破坏,破坏了她内心中完美的幻想。于是她强烈的愤怒就被激发出来,从而想要破坏掉所有的一切,包括母亲。
比如婴儿会对母亲的口腔、身体内部都会产生丰富的攻击联想。这一方面源于婴儿自身的发展就是从身体开始的;另一方面则与他最早期的防御机制有关,因为他太小了,还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所以当她感受到自己对母亲的愤怒,就会将这种愤怒投射到母亲身上。也就是说,她反而认为母亲会对他愤怒、进而攻击他。所以她的幻想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防卫。
但在婴儿6个月中,这种情形就会发生变化。因为随着她的身体和心理的共同发展,对母亲的感觉就会微妙起来。她能感受到母亲对自己的爱,同时也担心自己的攻击伤害到她,于是内心中产生了最早的复杂情感愧疚。而当她开始了愧疚,抑郁也就随之浮出水面。
在心理学界,抑郁一直是个难题。尽管关于抑郁的成因,各种流派都有不同的见解。就以阿珊为例,在她强烈的恐惧背后,我们是能感受到在她的潜意识中病理性记忆的攻击性。比如:她不敢和人说话、另一个人的存在会让她感到被威胁、她梦中被人追杀,这些看起来是她在被人攻击,可实际上这就如同婴儿早期将内心的攻击性投射到外界一样,是她将攻击化成了伪装,统统扔到外界。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通过自我保护来避免被伤害,同时也能避免伤害别人。
另一个证据则是她的愧疚。因为在她说到“笔”那个例子时,我们就能听到一种熟悉的感觉:强烈的自责。这是抑郁来访者最常见的状态,他们一般都会有长期、强烈、过度的自责。而自责本身就包括了两个部分:一是对自我的无情攻击;二是深深的愧疚。对自我的攻击意味着阿珊的攻击性是极其强烈的,强烈到就算投射到外界也无法缓释全部情绪,于是就会朝向自己。而愧疚则代表着另一种心境:难以修复。也就是说,当一个人自认没有能力去修复好被自己攻击的部分,就会产生深深的愧疚,这是一种无法挽回的绝望。
于是我们可以试着整理和排序这个过程:恐惧—攻击—愧疚。恐惧的病理性记忆背后是攻击,所以她会怕。攻击就会造成伤害,所以她会愧疚。但愧疚到了一定程度,说明她没有办法修复这段关系,所以抑郁就形成了。
在阿珊的想象里,她一直对父母有着强烈的病理性记忆。这种情感中既包括爱,也夹杂着恨。她不想去恨父母,也不能接受自己对父母的恨。她怕自己的恨会毁掉他们,也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修复,于是她就将矛头指向了自己。那个梦中追杀她的人、与她在一个空间中的另一个人的威胁,这些说穿了其实都是她自己的病理性记忆,正因为被压抑得太深,就只能以潜意识的形式展现了。而当她缠绕其中实在无法忍受,就会选择自残,这看似唯一的一条路。
婴儿的抑郁心境是她心理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但一个成年人还停留在抑郁心境中不能自拔却说明了她的固着。所以对抑郁的干预,最重要的不是精神抚慰与单纯的服用,而是需要通过记忆重组帮助她从病理性记忆造成的幻想走到现实,最终能够认识到一个事实,我是无罪的。
这个案例对于家长来说可能不太容易理解,这也是她的特殊性所在。家长只要记住一点,在孩子婴幼儿时期,妈妈对孩子的满足还是非常重要的。有些家长认为让孩子多哭一会没有什么,其实对孩子的成长是会有一些影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