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陪同个案来面诊的,要么是父亲或母亲,要么是父母一并前来;有的成年个案则可能由妻子、兄妹陪同。而这个面诊家庭有点特殊,是由父亲、姨妈陪着孩子来的。
父亲和孩子是专门从某省市的农村过来看病的,来一趟非常不容易,从村里到县城要走十多里路,再坐汽车、火车。
坐在面诊厅的沙发上,父女俩有点拘谨。父亲穿着朴实,皮肤黝黑,脸上有深深的沟壑,粗糙的双手上紧紧地攥着一沓皱皱的纸,是各种病历资料,纸张的边角都破损了。他说准备给刘承洛看看。
孩子小英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佝着腰坐在沙发上,掐着手指,脸上的表情似是木讷似是迷茫,浅色的运动鞋上沾了些泥巴。
父亲说,小英现在14岁,9岁的时候就出现心理问题了,脾气暴躁的时候会咬自己、捶自己,有时还会打父母、打同学。
小英去过两次医院,诊断都是双相,现在还吃着碳酸锂、丙戊酸镁等药片,也没见明显效果,已经没法上学了。
“有时心情好的时候,她说想去读书,按年龄她读初二了。但她在学校里呆不住,觉得被歧视,要么就整天上课睡觉。初一的时候成绩就跟不上了,老师建议降级,刚开始还可以,后来第二学期上了几天就不愿意去了。”
小英的父亲的口音很重,语速急促。刘承洛身体前倾,努力地听着,但并没有打断。
父亲又说了一段,基本都是小英现在的症状和行为问题。等他停下来了,刘承洛问:“小英小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还没等父亲回答,本来保持沉默的小英突然张嘴说:“有!”似乎是听见父亲一直没讲到重点,心里憋着一股气。
父亲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让自己先说完。可父亲才说了三句,小英轻轻地捶了父亲一下,皱着眉头埋怨父亲说得不对。
见孩子有表达的欲望,刘承洛马上让父亲停下,“还是让孩子自己来说吧”。
小英的语速也很快,中间有点停顿,但表达顺畅,“三年级的时候,老师的衣服弄丢了,她找一个同学问,那个同学说我家有个房间不让别人进去,老师就说是我偷的,还警告我不能告诉家长。”
“那你怎么办呢?”刘承洛问。
“我有一个月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说话,发脾气,咬自己。后来去上课了,同学都说我是小偷,我很生气,拿起地上的石头打他们,他们来了很多人,也打我……呃……”小英支吾了一下,“具体想不起来了,我现在吃药,记忆力很差,很多事情忘记了。几分钟之前发生的事,转头可能就忘”。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的情绪就不好了,跟同学老师关系很差。我心情不好就胸闷,很难受,想捶自己 ,觉得生活太不好了”。
“那现在你感觉自己怎么样?”刘承洛继续引导小英诉说。
“最近想死的念头比较严重,对生活没希望。有一次我在家里随便找了一瓶药,吃了36片。老爸及时发现了带我去医院,后来老爸一直守着我,我就找不到机会了”。小英的语速慢了下来。
可是过了一会,小英好像想到了什么事,语速和音调又提高了。“老爸老妈经常说我。我明明好好的,老爸就总是把我当做精神病那样说我,当着我的面发脾气,埋怨我不去读书。其实我也很想去,但没有办法”小英越说越激动,“有时他们生气起来,就跟我说,要不你去死!”小英哭了,伸手去擦泪。
面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压抑。她父亲低着头,刘承洛的表情非常凝重,给小英递纸巾。
看到小英哭,我知道很多父母在气上头的时候会对孩子说些很伤人的话,可并不是诚心的。但听到这种话由孩子哭着复述出来,还是让人很心疼。
“我现在就想睡觉,如果能永远不醒过来就开心了。学校里老师同学骂我,嘲笑我,说很过分的话。我跟村里的人说我去广州看病,他们说你怎么不去死,我也回骂他们去死。好像所有人都想我去死!”
小英的父亲也忍不住了,鼻子红红的,抽了张纸巾擦眼睛。
“那你希望这次治疗能达到怎样的效果呢?”可能觉得气氛实在太压抑了,刘承洛把话题转到了治疗目标上。
“我希望上课不睡觉,可以正常读书,不用吃药,记忆力变好”,小英止住了眼泪,抬起头看着刘承洛说。她回忆小时候听过父亲讲成功人士的事迹,非常希望自己也能出人头地。
“小英你思维很清晰,逻辑正常,这肯定不是所谓的‘精神病’。虽然你会发脾气,还有攻击行为,但我认为这不是双相,是经历多重创伤后内心非常压抑甚至愤怒的表现”,刘承洛开始分析。
刘承洛简要地分析了小英被冤枉偷衣服是一件重大创伤,她的病情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还特别讲到了父母对小英的沟通方式有问题,让孩子的心灵更加受伤害。
每次都能从患病孩子的成长经历中看到家长的语言暴力、甚至肢体暴力问题。这无疑会对孩子的性格、情绪产生负面影响。
所以,刘承洛每次面诊都会提及家庭教育,指出家长的错误做法给孩子带来了伤害,家长必须改变。但为了不让孩子对父母产生仇恨,他也会立马告诉孩子,父母的出发点是好的,只不过方式有问题。他们没有机会好好怎么学习当父母,尤其是独生子女家庭,父母也是第一次学习如何做父母,一些不当的行为可能是来自父辈的影响,甚至父母小的时候也有创伤,等等。刘承洛还会说,希望孩子在创伤修复后能够给机会父母,原谅他们曾经的无知甚至愚昧。
总之,在大部分面诊中,刘承洛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是比较克制的。但提及小英父母的教育问题时,可能出于对同样出身于农村的小姑娘的心疼,刘承洛明显有点小激动。
“孩子都已经生病了,你们做父母的要给予理解啊!再怎么生气都不能说那样的话啊!说孩子去死,这种话是千万不能说的啊!依我说,你们就是无知!愚昧!一点都不懂得孩子的心理!”
小英的父亲样子有点心虚。这时,几乎没发表过意见的姨妈突然插话了:“我觉得你分析得很对。我跟小英接触得不多,但有次我去她家,她走过来跟我说,姨妈,妈妈又骂我‘颠婆’了,样子很伤心。”
小英的姨妈说,她找过小英的父母说过几次,让他们改变跟孩子的沟通方式,但都没什么效果。小英从6岁开始就很懂事,非常勤奋地帮忙干农活,她很想跟父母交流,但父母对她的内心不关注,她根本就没有可以倾诉的人。
刘承洛缓了缓自己的情绪,语气也平和了一些:“所以,你们做父母的一定要好好反省,母亲尤其要改变,也要接受治疗。不然我们一边做创伤修复,孩子一边在家又受到新的创伤,这样永远都好不了。你们不能再那样说孩子了,不是让你们忍着不说,而是要发自内心地改变认知。当初孩子被冤枉,你们要是能好好引导,她很可能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小英的父亲一直被“围攻”,听到这忍不住为自己辩驳了一下:“那个事她没告诉我们,我们后来才知道的,那是老师的问题啊”。
刘承洛一听,火又来了,声音又高了八度:“那你不想想为什么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都不告诉你们?你还是老思维,没认识到自己的问题!”
父亲不说话了。但通过他的表情,我想他一时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个观点。
刘承洛把目光转到了小英这边,跟她详细讲了如何通过记忆重组修复创伤,慢慢撤药,再帮助她调整高效学习状态。小英和父亲都听得很专注。
“不过,小英,虽然你的病治好了,但回到学校可能还会有同学、老师嘲笑你。别人的嘴巴我们管不着,但我们可以调整自己的心态。所以,我还会帮助你塑造越挫越勇的性格,他们越是瞧不起你,你内心越是坚定、越是发奋!这就是高抗压力!”
刘承洛还给小英讲马云的事迹,不停地鼓励她。“等到你真正出人头地的时候,你再看看那些羞辱过你的人,心里可能会很痛快:当初你们瞧我不起,现在我让你们高攀不起!你甚至可以去感谢冤枉你的那个老师,说某老师啊,这是感激你当年冤枉了我,激发我奋斗,最后取得成功。到时你看看那个老师什么表情,什么回应……”
刘承洛说得栩栩如生,非常逗趣。看得出来,他努力地想让小英心情好起来,想让她看到希望,拿出渡过难关的勇气。果不其然,小姑娘破涕为笑了,使劲地点着头。
面诊结束之后,小英的爸爸还有些问题想请教刘承洛。想到他们从偏远山村出来非常不易,刘承洛又特别抽出了半小时,详细地解答了他们的疑问。
目前,小英的父亲已经决定让孩子接受刘承洛的治疗,再过几个月,小英就可以开始接受专业记忆重组了。我们都期待看到她的康复,毕竟这个孩子太让人心疼了。
我们又何尝不知道她父母的不易。“我们是农村人,又生在一个穷山窝里,这么多年了我已经花了一二十万了”,小英的父亲在面诊表格里这样写着。
虽然父母的跟小英相处的方式存在很多问题,但不能否认,他们真的很爱孩子。他们承受了长期的压力和焦虑,被小英打骂。但为了给她治病,他们仍然毫不犹豫地拼尽全力。
有时候,我觉得有一种普遍的、但畸形的亲情叫做“相爱相杀”。父母拼了命去爱孩子,但是他们给予爱的方式反而伤了孩子;孩子内心渴望亲近父母,但创伤让他们转而把愤怒和攻击施加到父母身上。
双方都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可都困在了恶性循环里。“相爱相杀”到最后,可能就是彻底的崩溃,决裂,冷漠和绝望。
我们想做的,不仅仅是解决孩子的症状,还要修复家庭教育对孩子造成的创伤,甚至父母自身的创伤,重新建立父母跟孩子的正性的感情链接。
这种感情链接往往不会直接带来什么成功、金钱、名气这些世俗之物,但它是我们生活苦了、累了、乏了的时候还能坚持下去的最大支撑点,也是我们此生感受到幸福的重要源泉。